2009年1月27日 星期二

客與客之間

年輕時在餐廳看到長輩相爭付帳的肢體景象,不懂其中的玄機,只覺得好笑;年紀大了雖悟出這玄機的一二,卻學不來,有些應酬話不想說也說不出口…,這其中牽涉太多的人情世故,有時感到相當累人。
一群人站在餐廳門口,互相讓來讓去,誰也不肯先踏進一步,自認是有禮的推讓,卻無視擋住旁人的進出,禮貌是這樣狹義的嗎?
一位年輕人沒有替長輩開門,長輩斷言他沒禮貌,真是如此?
一位長輩替一位年輕人開門,年輕人堅持不肯,有必要嗎?
一位長輩替年輕人開門,年輕人微笑說謝,不是也很好?
作客,準時與宴是基本的禮貌,你說是吧。
年輕的官員因遲到讓主人在餐廳門口焦急地等人,這兩者的行事,一個是不好,一個是不必吧。
不管他的職位多大,不需要在官場之外,朋友的聚會裡說官話吧!一個飯局下來,只聽他自誇連篇的功績,和一些溢滿的美辭,讓再好的佳餚都食不知味,可惜了。
朋友相聚除了好菜好酒,最令我懷念的還是好話題,而這種懷念是可遇不可求的幸福。客人的人數、菜單,請客前都可以預先『設計』,但是餐桌上熱絡的氣氛卻是行雲如風,有許多變數,有時連主人都有意想不到的無力感。有些人談笑風生說八卦,雖會贏得滿堂的哄笑,卻不能回味;若有人稍微說一點個人觀感的話題(即使說的是一部電影)總有人急忙地切入轉話鋒;有些人不管別人說什麼,都可以把話題接下去成為自己的專題;一群作客的客人,把主人的邀宴成為私人俱樂部的餘興聚餐喧賓奪主壞了主人的雅興。有些人很會說應酬話,有的說的恰到好處,聽了歡喜;有的說過頭,讓被稱讚的、旁聽的都不自在,有些應酬話成為公式,說者與聽者都不感動,朋友之間,實不必如此。做主人的,招呼朋友,張羅茶點,很難得放鬆參與話題,若此時又急著清洗碗筷,那麼賓主營造的歡愉,將隨著嘩嘩的水聲流失大半。臺灣早期,見面總問:呷飽末?表示一種生活上的關切,請客時也非要客人吃得撐不下才覺得盡了主人之意。生活水準大大提升的今日,宴請時,除了食物之外,若能在思緒互動的精神食糧上多用心『設計』,對與宴者而言,那真正是最賞心幸福的享受。
最近朋友之間互邀作客,相聚六七次之後,再好的朋友也成了話題重複的負擔。有一晚,坐在朋友家的餐廳,心不在焉的聽朋友談旅遊舊事,無聊的心情讓我警覺到夫妻之間的相處,不也是有這種無法避免的重複感?這一閃的靈感,被當時的話聲、笑聲打斷,但它駐足於腦海;昨天下班的路途上,腦筋突然一亮,給自己找到答案:夫妻一起成長,學習新的『招式』,刺激夫妻相處的新鮮感。為什麼朋友不能一起成長?如果朋友也能一起成長,那麼相聚時,我腦海裡時常浮現的煙霧沙龍:文人、工程師、科學家、哲學家、商人、音樂家、旅遊者,把酒歡談的羅曼蒂克,將不再只是幻影,客與客之間的生命風情,將落實為新知的激盪,引發的波痕將久久不散…。
唉,朋友一起成長,是可遇不可求的幸福。

2/17/08

2009年1月19日 星期一

喚醒母語的味蕾

正月底,參加第五屆北美華福客語研習會,該會是西雅圖臺灣語文協會主辦的。這原本是為培育華福客語在國外的師資,但這幾年研習會增加台語、客語的教學之後,報名上課的教師反而減少,我因而受惠,兩天緊密的課程天下來,讓我這個台語不靈光的臺灣人,深感喚醒母語味蕾的喜悅。
二十多年前陪小孩讀書,對於美國語文課本的內容,印象特別深刻:語文的教科書,內容上至天文下至人文一一具全,按程度的不同,深入淺出的描素、解說,學習語文時態句型的同時,介紹天文、地理、制度、風俗、人物史誌,內容豐富有趣引人入目。當舊金山來的曾鴻圖校長介紹他的『大嬸婆創意教學』時,讓我憶起那多年前陪讀的樂趣;終於有人吸收別人的長處,把華語的教材生活化,趣味化,以學生學習的角度來設計教本的內容,將卡通人物的對話,故事情節的演變數位化;課堂上曾校長播放一個教案:發出怪聲的廁所疑雲,利用大嬸婆的質疑與小聰明的解說(早期臺灣漫畫家劉興欽先生筆下的風雲小人物)來解釋風的形成;另外有客語的『先有雞還是先有蛋』講義教案,同樣也以DVD『大嬸婆與小聰明』卡通人物教學。這教材有華福客英四種語言可以點選,不少參加研習會但不是教師的學員,買了這教材要與兒孫分享親子時間。
海外常有機會聽台語演講,十多年前我只能聽懂全場的三分之一。七年前,李鴻禧教授到西雅圖介紹台語之美,在他的解說下,心目中台語的音字,不再只是別人讚嘆的『外語』,更從朋友處借來李教授的錄影帶,下了一番功夫,現在聽台語演講,我也能有心領神會的開懷;但是開口說流暢的台語,又另當別論了。聽許極燉教授講解台語的流浪史與台語的音韻文字,我才真正地去注意台語的發音(原來台語沒有ㄈ的音),知道如何利用工具學習拼音;華語有四個聲調,台語有七個,學語言聲調最難,我的洋女婿學華語感到最頭痛的就是聲調,而台語又有連續變音,有音調不同而有不同的意義,許教授舉了許多例子如:『鳥兒的鳥』、『新竹』、『竹子』、『風吹風吹』,聽他琅琅上口,很是羨慕。我曾經從教育部網站下載『臺灣閩南語羅馬字拼音方案使用手冊』,以它為入門的工具,再經過這兩天的母語刺激,雖然自知學習語言的智商不高,但總要試一試,開開語言的門窗,盡一點心力後,語言情感才會在舌尖生根,生根才能靈活運用。
客語老師徐兆泉先生的一段話頗耐人尋味:客語在台灣是弱勢語言,客家人處在這種大環境下,為求生活,就得學習別人的語言,因而養成客家人與人相處時,如果對方說華語,客家人以華語應,對方說福佬話,客家人以台語應,對方說客語,客家人以客語應。語言是溝通的工具,自認擁有強勢語言的人,反而自限門檻了。徐老師的教學下,粗略知道客語的基本發音符號。徐老師的客家山歌最是叫好,客家的老山歌、山歌子、平版調經他那麼一唱全俏活起來,讓我淺嚐客語之美。他語重心長的說可惜客家山歌唱的都是男女情歌,台語歌有『母親的名叫臺灣』但客語沒有一首表達對所處土地的愛,他以馬偕先生『我最後的住家』為電腦螢幕封面的題字來勉勵自己。學音樂的他很想作一曲,但他分身乏術,他有更緊急的任務:客語是農村語言,現僅有的客語詞彙,已無法應付在時代快速變遷下所衍生的新字,若只依華語音譯為客語,這些新字將失去客語的精純;另一方面客家舊工業瀕臨失傳,屬於這工業的特有詞彙也將因老一輩的客家人凋零而無聲。他要專注於客語的承傳,他特別叮嚀,任何語言的承傳始自家庭,家人聊天地談南北,語言自然能存活。
『色戒』,是臺灣文學嗎?張愛玲女士是臺灣作家嗎?翁聖峰教授的臺灣文學介紹著實敲醒我對八0,九0年代臺灣文學陌生的反思。自一九七九年臺灣文學論戰起,二十年來它面對的掙扎、興起與洄瀾,對我身處海外的從無經歷感到遺憾和失落。欣賞片段的『跳舞時代』時,覺得似曾相識,哈,原來是最近才在網路上巧遇的鄧雨賢先生『四月望雨』的舞台劇,看一群年輕人練唱的影片,讓我又羨又敬;『蘋果的滋味』,課堂上只有一人看過;向陽先生『阿爹的飯包』朗誦,描素六0年代的臺灣生活,平實感人。幾米的『向左走向右走』易於認同,體驗也比較切身,屬於人類孤寂孤立的心靈。二十多年前,我並不是沒有閱讀臺灣小說的機會,只因台語程度淺薄,又歷經華語強勢語言文化的洗禮,當年初讀臺灣背景生活的文學時,內心總有橫跨不過的排斥情結,這種先入為主的狹隘心態,終讓自己喪失學習欣賞的機會。翁教授說,不要記住仇恨,但是不能忘記歷史。臺灣文學,有容乃大。
很感謝這四位老師,他們來自臺灣、舊金山,在西雅圖兩天的一席話,喚醒我母語的味蕾。

2/3/08

2009年1月13日 星期二

絕望,莫大於心死

在安靜的夜裡,讀阿富汗女人的掙扎(The Bookseller of Kabul by Asne Seierstad)並不是一件愉快的經驗。夜夢中替她們抱不平的情緒讓我夢囈連連:阿拉,伊斯蘭教至上的神啊,今夕何年,你的子民,宗教狂熱份子,奉你之名,踐踏也是你的子民,阿富汗的女人,如同陋巷的塵土,揚起揚落,終究逃離不了黑暗的籬圍。人生的悲哀莫如十九歲的少女,背負絕望的靈魂,在21世紀的年代裡,任憑別人操弄她的命運。作者素靜的語氣,描寫真實的故事,震撼著千里內外的讀者。闔上書頁體驗到作者說的寫這本書時,從來沒有這麼生氣,從來沒有跟這麼多人吵架,那隱藏於故事背後的氣憤。

一家之主,唯我獨尊的男人,無動於次子的乞求:讓我上學讓我上學。十一、二歲的男孩正是與書嬉戲長大的年紀,父親說不能上學,雖然父親是喀布爾三家書店的店主,他終究成為被犧牲的小勞工,守著一家過氣旅館內的禮品小攤位,寶貴的童年在遊蕩中消失。
父親說書店需要自己的人照顧,於是長子的教育可以等一等。
兒子無力反抗,因為父親供應食物。
書賈,驕傲地說著書名如數家珍,他吟詩,讚嘆歷史人物的事蹟,但這些並沒有豐富他的度量。
書香,只是奢侈的美名。
書賈,翼求滾滾的財源,駕構著書王的野心,自命不凡吝於施捨的長者。他不懂尊敬的流露是他人發自內心的敬仰,任誰都無法用金錢買到的心靈。
書賈,誤把懼畏當作尊敬,以為填充家人的肚皮,家人自當感激,可任意指使。書賈的言行成為長子生活的樣本。不甘心被迫休學,滿腔的怨恨遷怒在姑姑、祖母的身上,輕視她們是父親掌下的寄生蟲。
伊斯蘭教真主阿拉的懲戒是唯一可馭駕這長子的叛逆,而那懲戒正是宗教狂熱者讓人害怕的咒魔,魔咒擴大人心的黑暗面。長子一聲這樣不好,母親得『乖乖地』在家耗光陰,委屈她一身的專業,母親成為長子心中的另一條寄生蟲。
書賈的野心:拯救阿富汗的歷史?那麼,先從自家的教育著手,其他的都是次要的。
慈善當從家人做起。
外來的政權在阿富汗的土地上爭奪,年年的戰爭,家園成為荒地,土牆上的彈痕是生活的裝飾與不安的未來。阿富汗的女人在傳統下,本是沒有地位的;塔利班政權的16條禁令是伊斯蘭教狂熱者愚民的長鞭,可憐阿富汗的女人,在這禁令下,視野縮小到頭蓋下眼前的小框框,渺小到看不見天空的無限。她們存在的功用,僅僅是生產與勞動的工具。存在的唯一證明是論嫁的當刻,唉,這樣短暫的風采,也不是自己可以作主的。
愛她,就教育她,讓她對未來有一線希望,讓她有夢。自主的能力是父母賜給子女最豐美的嫁妝。
阿富汗的女人如同滿室的塵土,每天生活在一起,有時惹人厭,卻一點都不顯眼。一位十九歲的少女,鼓起勇氣,蓋頭蓋腳地偷跑到學校上課,但鄰座的男生讓她坐立不安,難得的教育機會---她翻身的手段,主宰命運的方向,卻因為學校有男生讓她坐立不安而放棄;一位她看了會打冷顫的男人,可能成為她未來的丈夫,她,沒有滴一滴眼淚,僅僅無奈地輕輕地關起身後的門框走入黑夜。
那些已廢的塔利班禁令,牢牢地在阿富汗女人的內心生根,自我桎梏無力拔除,任自身的存在像塵土,無聲地,揚起沉落。沒有教育的機會,沒有親人的鼓勵,人救自救者的道理她們何時理解?
絕望,莫大於心死。

1/26/08